【大武壠族原住民文化側記】系列之五
大武壠族群的埔薑仔──最美麗也最動人的圖騰 / 游永福
圖騰，乃人類寄寓精神或意志的表徵，所以一個國家有一個國家的圖騰，一個族群有一個族群的圖騰，甚至個人，也有個人的圖騰。就以魯凱族、排灣族與布農族來說吧，族人最為重視也最為敬重的圖騰，就屬百步蛇了，因為百步蛇，乃祖靈與守護神的象徵。
「那麼，平埔族群有沒有自己的圖騰呢？」
正在進行平埔文化分享與刺繡研習的我們，不禁輕聲自問。
一、平埔族群的圖騰
有人說「刺桐」是平埔族群的聖樹，因為住民是在刺桐綻放一樹紅花的時節，知道新的一年已經來到而該進行春耕了。也有人認為陶罐等祀壺是西拉雅族無可替代的圖騰，因為這些器物乃祖靈的神聖載體。只是，就居住在甲仙等僻遠山區的大武壠族群來說，刺桐，並未顯現其重要性，因為少見，且厲行禁向生活的住民，是在每年農曆三月十五日 至 九月十四日 ，亦即山區的雨期來專心種作農事，早有自己獨特的作息準則。而大武壠族群稱之為「向缸」的陶甕，以其祖靈載體的崇高地位，絕對夠格做為大武壠族群的代表性圖騰；惟西拉雅族，下分好幾個社群，若皆以祀壺為圖騰，實難彰顯各社群的殊異之處，尤以保留了較多獨特人文底蘊的大武壠族群，更是如此。
針對上項難題，甲仙愛鄉協會與甲仙大田社區的夥伴們，以及布農族的刺繡老師高阿美 小姐，曾進行了數回合的探討，惟一時間尚無定論。之後，在分享課程的互動中我忽然想到，大武壠族群在日常生活中最常見也最常用的植物──埔薑仔，眼睛不覺為之一亮。
二、手舉明亮淡紫小花的綠精靈
在日頭赤炎炎的夏日，若能看到手舉明亮淡紫小花或明亮藍小花，並搭配芳香綠傘的優美樹木，任誰都會頓覺清涼──凡人的心事啊老天爺早就知道，「埔薑仔」便被派遣到了人間。
美麗的芳香植物埔薑仔，中文名稱叫「黃荊」，因枝葉曬乾後可泡出香味獨特的好茶，所以又名埔薑茶或不驚茶；又因燃燒其枝葉可驅逐蚊蟲，也名蚊熏柴。除此，另有埔薑、牡荊、臺灣牡荊、七葉埔薑、黃肉埔薑等等稱呼（薑，其後多寫為「姜」）。
三、西洋聖潔樹
在西方國家，黃荊（Vitex）則有聖（純）潔樹（Chaste tree）、聖潔莓（Chaste berry）、賢哲樹、修士的胡椒樹等等名稱──會有這樣的名稱，乃因歐洲宗教人士流傳黃荊具有「抑制情慾」的功能。所以在羅馬，vestal貞女戴了聖潔樹的枝杈做為貞潔的標誌；在整個義大利，聖潔樹的花朵至今仍被修道院撒在路面上，以迎接初入聖門的修士或修女。聖潔樹是項「抑制情慾」的功能，醫界仍存疑，惟在研究過程卻發現:與黑胡椒同樣有微辣、微香和微苦，所以被用為調味料的聖潔樹乾果子，因含有黃酮類化合物，能平衡雌激素的濃度，提煉後，與大豆異黃酮一樣，都成了重要的婦科用藥。
看來，黃荊在西方國家，似乎較偏重宗教與醫學用途；然而在東方，尤其是臺灣，黃荊之深入生活底層，在植物界可說是數一數二了。
四、中原黃荊
在中原文化裡，黃荊是以堅韌且不易斷折的特性，躍上了大眾生活與歷史長廊的舞台。話說廉頗為了展現誠意而揹負荊條向藺相如請罪，於是，乃有了「負荊請罪」的故事與成語千古流傳。另外，難免有家境不富裕者，無法為夫人披金戴銀，只能讓夫人在頭髮插上黃荊花串以為妝扮，所以謙恭的丈夫每在介紹自己的老婆時，總會說：「這是『拙荊』啦！請多多指教！」若婦女確實買不起髮釵，也可砍取黃荊枝條，一刀一刀細細來削製，便成了實用又芳香的「荊釵」了。
五、臺灣埔薑仔
在臺灣，埔薑仔除了可製作不驚茶及當天然蚊香，在幾經訪談調查，並與大田社區的耆老密集互動之後，尚有二十餘種用途出現。先就葉子來講，可製作香包，也可催熟水果（如隱芎蕉，以埔薑仔葉催熟的水果，較之以「電土，即碳化鈣」催熟的，更具芳香且安全），另可發好菇（製作豆豉或豆酤時，覆蓋在蒸熟或煮熟且攤平，而等候發酵的豆子上）。
六、好個埔薑仔筍
再就枝條來講，由於頗具韌性，所以用途頗廣。就在提及埔薑仔枝條的用途之時，大田社區的耆老忽然口出「埔薑仔筍」這個名詞，識淺且嗜筍如命的我，只知人間有各種竹筍及半天筍、玉米筍、蘆筍、菅榛筍、山棕筍、甘蔗筍、籐筍等等好吃的筍，卻不知道埔薑仔也會長筍，心想這種稀奇的筍必定很好吃，及至追問明白，才知耆老們說的埔薑仔筍，指的是長得筆直而堪用的埔薑仔之枝條，讓一直想吃沒吃過的好菜的我空歡喜了一場。那麼，埔薑仔的枝條有哪些用途呢？除了綁製掃梳、製作刀柄、削製陀螺、染黑牙齒及以莖皮造紙，另有四項重要用途：
1.埔薑仔筍炒肉絲
埔薑仔筍不能吃的確令人大失所望，但耆老忽然又端出一道大菜──即「埔薑仔筍炒肉絲」，真是令人氣結！耆老說:以細竹枝來管教孩子，我們管它叫「竹筍炒肉絲」；若以埔薑仔筍為之，則叫「埔薑仔筍炒肉絲」了──這種只傷皮膚不傷筋骨的管教方式，讓期望兒成龍女成鳳的父母，手拿教鞭打在兒身錐在心的痛楚，緩和了不少。
2.編製畚箕
預先製作成U字型的埔薑仔枝條，在編製畚箕時是做為外緣，亦即墘，由於竹篾在編製的過程是依附墘的走向而行，所以在甲仙等地區，畚箕的外緣又叫「行」（請讀閩南語，與行船的「行」同音）。另外，埔薑仔條亦是編製畚箕耳朵最好的用材，因為不易斷折。
3.用為牽仔條
往昔起造土角厝時，土角磚每間隔三或四層，即需以剖竹片或埔薑仔條鋪陳其上來牽挽，以提升並強化土角牆的耐震係數；而牽仔條的使用，亦見於夯土牆的築造上，適當的高度亦須拉牽強化。由於埔薑仔條富含芳香物質，使用期程較久，所以乃成為牽仔條的首選用材。
4.燒製木炭
臺灣的木炭用材，以相思樹與龍眼樹為上選，因製成木炭後有耐燒的特質；惟龍眼樹因有採收果實的經濟效益，所以不輕言砍伐。而主要生長環境在海拔500公尺以下，且以南部為分布中心的埔薑仔樹，燒成木炭後，也以易燃耐燒的特性，在木炭界佔有一席之地，如恆春半島下港有出名的「楓港炭」便是。
七、甲仙特有字──「焿」
若將埔薑仔燒成灰，因含有潔淨成分「鹼」，且具獨特芳香，所以乃成了老阿嬤刷洗鍋具與清洗蝸牛肉時，上天然又上香的環保清潔劑。
若再將埔薑仔燒成的灰沖泡熱水過濾，則是甲仙等地區的大武壠族群引以為傲的「埔薑仔焿」了。焿，即鹼，乃臺灣特有字，印證「乾隆中葉輿圖」與《安平縣雜記》內容，是從南臺灣的甲仙等製鹼寶地開始發跡。那麼，這麼芳香澄黃的埔薑仔鹼水，有哪些用途呢？除了泡蛆傷、洗頭髮、刷洗鍋具及點熟紅柿，另有三項重要用途：
1.包焿粽、做焿粿
用埔薑仔焿包焿粽或做焿粿，不但顏色澄黃漂亮，揾糖膏 或蜂蜜食之，更是好吃！吃起來亦不會撐肚子，所以耆老說了:「這是端午，也是夏日的飲食妙品，堪稱上蓋好的點心。」
2.發魷魚乾
發魷魚乾一直是主婦們的夢饜，因為不好泡；若用鹼水來泡發魷魚乾，耆老說:「發得快，且質脆。」
3.熬煉仙草
眾所皆知，熬煮曬乾的仙草一直是耗柴薪也耗時間的工作，若想早點熬出仙草汁，耆老的撇步是:「加些鹼水即成。」
八、全株皆是寶的中醫良藥
除了以上種種用途，埔薑仔的根、莖、葉與果實，無一不是中醫良藥，用途頗廣的「牡荊子」，指的即是其乾果實。而埔薑仔的花，還是品質優良的密源植物哩！埔薑仔的葉子，則是蝴蝶成蟲的食材。
九、見證欣喜、感恩與知足的氛圍
至此總計，埔薑仔在臺灣的用途已達二十幾項以上，若再將做為綠籬及庭園景觀植物之用加上，則用途可說廣矣──這些幾年來大多是從大武壠族群耆老口中挖出的埔薑仔之用途，看來或許拉雜，卻也彰顯出住民在生活中善於就地取材的大智慧，亦彰顯出埔薑仔是如何深入住民的生活底層了！也難怪耆老們在談及埔薑仔時，臉上總是流露出欣喜、流露出感恩及流露出知足的氛圍。
埔薑仔的形貌既已深深烙印在耆老們樸實與多紋的臉上，以之為大武壠族群的代表性圖騰，乃是最順理成章的事情了。而在西方國家，尤其是美國，用途並不廣泛的埔薑仔已被人工培育，且以不低的價位一盆一盆比價販售；那麼，在大武壠族群已深入生活底層的埔薑仔，絕對更該有它獨特的地位在。一時頓覺幸福的我們，乃心懷感激，大大方方把埔薑仔既漂亮又芳香的綠色手掌，亮麗呈現在大田社區的刺繡作品上，並準備穿佩在身上，以把大武壠族群耆老們在談及埔薑仔時，流露出的那種欣喜、那種感恩及那種知足的氛圍，留下永恆的見證。
發表於民國九十七（2008）年11月17日《中華日報˙中華副刊》 【民國一一一（2022）年5月1日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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