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攝影家湯姆生1871臺灣線性文化遺產】
歌、舞與酒的熱戀──1871年湯姆生的甲仙埔見聞 / 游永福
 

        「添上木柴與菅榛後,火堆更加旺盛明亮了;隨著火堆熱度的上升,與會者的活力似乎也被激起。只見,年輕男女清理出場地,交臂牽手,直到排成了新月隊形;接著,哀怨的本地歌謠便唱開啦,優美輕快的舞步,也隨著強烈的拍子與明確的節奏律動。」 
 

        「首先上場的是男子率性的獨唱,接著,是大夥兒詰問式的合唱,結束時總是呼喊『Hai』;女士們則以另一種合唱來回應,節拍與歌詞也轉換為『頌神歌』的曲式,在每一節結束時都會加上一聲『Sakieo』。節奏逐漸快了起來,舞者敏捷的腳步也隨著加快,而節拍,仍然維持一貫的精準。在神奇的火光中,這優美且繁複的舞步,將舞者美好的身影襯托得更加迷人。節奏越來越快了,到了最後變得非常狂急;迴盪在空中的『Sakieo』呼聲,也撕裂為勁野的號叫。在揚起的亮晃塵煙中,只能約略看出舞者輕妙的身影,就像狂野的幽靈在空中盤繞。」 
 

       歡宴舞蹈一直持續到很晚,或因有我們兩位歐洲人在場,賢明的女主人在打探後,審慎未提供比茶更刺激的飲料,要是飲料是『sam-shu』烈酒的話,那就不知道這場歡宴該如何收場了。事實上,在這之前,即便是在蘇格蘭高地人之間,我也未曾見過這麼狂野活力的展現。」 
 

Ka-san-po的迎賓歡宴晚會
 

        看完了上項三段敘述,也許你會以為這是蘇格蘭高地以外,某個西方國度的精采迎賓歡宴晚會之報導,但是事實上,這些場景道道地地且不折不扣是   Made in Taiwan。因為,這三段敘述是翻譯自英國攝影家   John Thomson 所著之The Straits of Malacca,Indo-China and China ,1875.之   Formosa 單元的內容,且報導的地點名叫「Ka-san-po(甲仙埔,請讀閩南語音)」──亦即今日南臺灣高雄市甲仙區的區治之所在。 
 

                上項湯姆生   1871 年   月   14 的親身見聞,比之《諸羅縣志》記載之「九、十月收穫畢,賽戲過年……酒酣,當場度曲。男女無定數,耦而跳躍。喃喃不可曉,無詼諧目;每一度,齊咻一聲」及《台海使槎錄》卷五〈番俗六考〉篇之「(新港等社)若遇種粟之期,群聚會飲,挽手歌唱,跳躑旋轉以為樂」、「(大武郡等社)每年以黍熟時為節,先期定日,令麻達於高處傳呼,約期會飲;男女著新衣,連手蹋地,歌呼嗚嗚」等等歌舞會飲的相關記載,顯然更為深入細膩,也讓大武壠族男女,少為人知甚或不為人知的一來一往熱情呼應對唱,及腳步敏捷且節拍精準的率性輕妙舞蹈,活生生躍然於紙上。 
 

                   由上列報導與記載我們可知:難分難解打得火熱的歌、舞與酒,可是平埔社群住民樂趣生活的三項必要元素哩! 
 

別顯情趣的大武壠族群對唱歌謠 
 

                  那麼,湯姆生所述之「哀怨的本地歌謠(a plaintive native song)」,到底是什麼類型的歌謠呢?在   Notes of a Journey in Southern Formoso,1873.(中譯〈南福爾摩沙紀行〉)一文裡,湯姆生指述是「minor song」──即短音階歌曲,亦即小調歌曲是也。由於當時尚無錄音器材,且湯姆生亦未即時記下曲譜,所以很遺憾!我們無從得知這些大武壠族先民們吟唱的曲調之旋律。還好,到了   1962 年,陳漢光先生等人曾進入甲仙區的甲仙埔、瓠仔寮、阿里關與小林等四個聚落進行調查;大武壠族曲調終於由吳家憲先生錄音存證,並由陳漢光先生之夫人賴垂女士與基督長老教會永和教會的郭煌輝牧師合作,以羅馬字採寫成曲譜,並發表於《臺灣文獻》十三卷之第一與第四期。由於接受訪談的王水涼、王珠、劉友明、潘清金、方天文、潘銀花和王庭憲等七位記得曲調的大武壠族耆老,陸續皆已作古,所以這些倖存的曲譜,乃成了大武壠族群遺世歌謠的絕響了。 
 

                 在上述陳漢光先生的調查報告文字裡,總計出現了九月曲、魚母郎、阿下者下、出公廨歌、卡拉哇兮、男女對唱、塔母勒、馬干與七年飢荒等九首歌謠。「魚母郎」三個字,為曲子首句前三音「he bo lo」之閩南語音譯;「阿下者下」,也是曲子首句前四音「a ha jia ho」之閩南語音譯;「卡拉哇兮」,則是曲子首句後四音「ka la oa he」之閩南語音譯;「塔母勒」,是曲子首句「tha bo lo」之閩南語音譯;而「馬干」,只是「ma kan」兩音之閩南語音譯。因為都只是音譯,所以其意尚難明。這九首歌謠,以「男女對唱」最引人注目了,男聲的起唱皆以「i he i he」為始,後句的歌詞則一直變化,唯每一樂段的旋律都是一樣的;女聲的起唱是以另一旋律重唱男聲的後句,中、後句則皆為「lo ho be lo be , ta sai lo ho be ka sai」,每一樂段的旋律亦是一樣的──這樣的對唱安排,在單調中別顯情趣,與湯姆生的報導頗為類似,差別只在沒有「男子率性的獨唱」來開頭。陳漢光先生說此對唱曲為「男女對唱歌曲之一種」,想必尚有其他對唱歌曲在,只是時過四十餘年,不知這些錄音帶是否還安在?即使在,亦不知是否還堪播放? 
 

敏捷精準的大武壠族群輕妙舞蹈 
 

                   而湯姆生所述之大武壠族群年輕男女,腳步敏捷且節拍精準的輕妙舞蹈,因當時攝影技術在發明後,也才進入第三十二年,尚未發展出閃光燈配備,所以一幕幕精采迷人的歌舞情境並未留下,殊為可惜!至於相隔九十一年之後,陳漢光先生的紀錄,因在進行調查時已錯過「開向」盛會之期,雖然曾「請參加過跳舞的人做個表演」,但在調查報告文字裡,或許是一時疏忽,陳漢光先生並未述及這幾次可能是「大武壠族群最後之舞」的歌舞細節,而無法與湯姆生的報導做一比對,更是令人遺憾! 
 

                   2005817,日本大學經濟學部教授清水純博士與從臺灣前往留學的研究生張文絹小姐,為了釐清日治後期淺井惠倫與小川尚義兩位日本學者,在臺灣拍得的平埔原住民族群與高山原住民影像之確切拍攝地點,及影中人物之名與姓,經人介紹來訪,在交流後特地以隨身攜帶的超薄電腦播映淺井的《曾文郡大內庄頭社熟番,昭和十三年(1938)十二月六日 、七日(舊曆十月十四日、十五日)祭典》的黑白無聲錄影紀錄分享後學,影像中西拉雅族男女手牽手一前一後踩步,且邊踩邊繞圈子的簡單舞步,是莊嚴的,也難怪清水純博士說這樣的錄影紀錄,頭社的耆老是看得老淚縱橫且擦拭不止了。而或許是時間點與生活區有異,也或許是族群確實不同,這份錄影,並未出現湯姆生所述之輕妙迷人的快節奏舞蹈鏡頭,無法讓我們一睹大武壠族那種放得開的率性、放得開的狂野與放得開的活力等等曼妙情境,可說大大少了盡興的感覺。 
 

保存古音的大武壠族群閩南語彙

                至於「sam-shu」烈酒,湯姆生曾指述材料是「sweet potato」,亦即蕃薯是也。甲仙地區的耆老則說蕃薯確可製酒,但因口感不好,且存放時容易變酸,所以很少單獨用來製酒。而若稻米產量不足,加上蕃薯以提高產量倒是常有的事;惟番薯的分量,最多只達米的二分之一。或許,因番薯的紅黃之色蓋過了米色的白,讓湯姆生誤以為此酒全是蕃薯來產製了!而   sam-shu 的「shu」字,幾經訪談調查後,正是甲仙地區大武壠耆老口中快要失傳的「酒」字,耆老獨特的閩南語,是將酒字念為「秀(請讀國語)」──這樣的念法,經過進一步了解,頗令人意外也頗令人欣喜!因為,竟然保存了閩南語的古音。 

自制尊人的大武壠族群生活智慧
 

        由於大武壠族的歌舞會飲活動,為了盡興,總是通霄達旦方止,甚至常有《裨海紀遊》所述之「聚男女酣飲,歌呼如沸,累三日夜不輟」的記錄,所以事先已做過功課的湯姆生難免會有「不知道這場歡宴該如何收場」的憂慮了。難得的是女主人在探知帶領湯姆生進入內山地界的牧師馬雅各醫生,因與羅漢內門的木柵聚落住民尚有醫療宣教之約,明日仍須趕路,所以只點到為止,以茶代酒來招待,以免一行人因醉酒,而耽擱了其後高山深谷在前,暗箭咻咻不知何時射出的更具艱難也更具挑戰的危險行程──由此可知:歌、舞與酒,雖是放得開的大武壠族住民樂趣生活不可分割的必要元素,然住民們仍未因此而放縱自己,亦或勉強加諸於人,可說充分展現了超強的自制能力及以客為尊的生活智慧。 
 

       另值得注意的是:甲仙埔的這一場迎賓歡宴,顯然是由女主人來當家做主,可見母系文化的能量,斯時,仍有其不可忽視的力道在。 
 

精采、細膩且具體的文化記錄
 
        在這一片居住著大武壠族群先民的南臺灣內山地界,如是有著別顯情趣一來一往熱情呼應的對唱歌謠,也有著腳步敏捷且節拍精準的輕妙舞蹈,更有著超強自制和以客為尊的生活智慧,還有著備受呵護的好山好水與美麗原始森林,也難怪冒險親自走了一趟而備受感動的湯姆生,回英國後會四度圖文並茂向世人一再宣揚並大力介紹了! 
 

 
      有了湯姆生的這些報導,向來有點粗糙,也有點簡略的清朝臺灣先住民文化史,乃留下了精采、細膩且具體的寶貴記錄。
 

發表於民國九十七(2008)年413日《中華日報˙中華副刊》(2022-07-28潤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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