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永福人物誌─甲仙】
咱的日仔當時──我家母親
 
  

  「咱的日仔當時?」 
 

農曆新年的前五日,在早餐店喝地瓜粥時,這句非常熟悉也是母親最常問我的話語,在中斷了兩年之後,忽然又出現了,是從八十四歲的潘家老菩薩口中說出來的。 
 

原居嘉義偏遠山區幼葉林的母親,是在民國六(1917)年出生,當時山區只有漢學堂,但是身為長女的她,並未上學,原因應與經濟有關。 
 

    母親是在十八歲時,憑媒妁之言,由父母作主,嫁給了從幼葉林移居更東山區「蛤里味仔」的父親。結婚時父親家境清苦,但由於父親有吃苦耐勞的能耐,而得人緣;只是婚後,母親就得受苦了,必須沒日沒夜與父親一起為父親的外公開闢水田,來償還結婚的費用,等於是自己賺錢來嫁人。說「沒日沒夜」並不誇張,因晚上還得工作,工作時是在小塔腳(小塔山的山腳)預定水田的四個角落,高插「臭油」火把來照明。由於開闢好水田後又有接二連三的趕工工事,累得母親一時無法受孕而受我阿嬤的責難,險些還有納妾的安排哩! 
 

    在接連生了一女二男之後,民國三十五(1946)年,父親在採收友人標得的瑪雅鄉之愛玉子時,因是從甲仙進出,覺得甲仙地廣人稀有發展的潛能,乃於隔年舉家南遷定居。來到甲仙之後,母親又生下了三哥、二姊以及小弟我,證明了自己確是個生兒育女的好腳色──這樣的紀錄,也在父親的六個兄弟及三個堂兄弟當中,光榮取得了生兒育女總數的第一名。 
 

    我們上學時,不識字的母親自然沒辦法教導我們課本上的功課,但是,默默之中母親卻一直以不同的方式來引導我們。 
 

有記憶以來,未曾聽過母親大聲說話,也未見過母親動氣,讓子女享受竹筍甚至藤條炒肉絲的事兒亦從未發生。母親教育孩子,總是順性來鼓勵──譬如我家大哥,小時候受過傷,智力發展較遲緩,小學畢業後,有意學習技藝以為將來謀生之用,但父親正須要人手幫忙而不允准,母親則認為大哥體弱做工沒將來,乃找機會將大哥送去學習木工技藝。大哥習藝完成之後,便以精湛的木工技藝立業成家,直到兩年前才從工作單位退休。 
 

父親在遷移到甲仙之後,是以「永和土木包工業」的牌照,努力在外承包工程,但因太信任人,幾度被倒債,母親沒有一句怨言,仍默默在家鄉認真工作,以維持家計的穩定,可說長期為我們揭示了患難見真情的真義。 
 

在吃地瓜比吃米飯還要多的苦日子裡,母親在煮好飯菜之後,總會先把飯鍋中有限的米粒添入我阿嬤的碗裡,而讓我們進食地瓜。我們這些做孩子的雖然非常羨慕有米飯吃的阿嬤,但是母親為我們示範的孝順之道,我們也銘記在心,更如實回應到她老人家與父親的身上,直到兩人分別於九十一歲與九十二歲往生時為止。 
 

「咱的日仔當時?」 
 

出生於使用西曆的日治時代的母親,因台灣民間久受中原文化薰習,生活習慣一貫中原,生活作息皆依循舊曆──亦即傳統農曆的日子與節氣來行事,所以每隔一段時間,總會如是問我,以確定幾天後要做什麼事?該準備哪些物品?
 

只是,民國六十三(1974)年二月,我在高中畢業隔年,即隨二姊北上,輾轉進入書店街工作,經過四年的磨練與學習之後,於民國六十七(1978)年一月,在淡水自立門戶,開設了「普門書局」;我不在家的這四年期間,母親,是如何來面對「咱的日仔當時?」的這一項生活問題呢? 
 

書店剛開業時,父親帶了母親過來,依例為我添購鍋具碗筷,算是完成了我這個最小孩子的自立過程,並留下母親來幫忙還沒成家的我。營運一段時間之後,母親因必須照顧中風的阿嬤而得回去甲仙,當我一早帶著母親搭小火車到台北火車站時,或許是我的生意起步未久,店面又是租的,所以母親不准我陪她返回南部,堅持要自己行動,我只好買妥車票送母親上車。臨行前,母親要我抄下電話號碼讓她帶著,說回到甲仙之後會跟我聯絡;母親的話語,說得自信篤定,但火車開動之後,我的心卻一直隨著往南奔跑。也明知到了高雄再轉搭客運車之後,母親大約會幾點回到甲仙,但是一回到淡水,我卻急著接聽每一通電話,恨不得馬上聽到母親平安抵達的喜訊;也不禁怨恨起自己,在台北火車站時,為什麼還要這麼乖?這麼聽話? 
 

「鈴………… 
 

「永福,我已經到甲仙了。」 
 

在不安的長長等待之中,於晚上預定的時間,母親,還真的自己撥了電話過來!
 

不識字的母親,何時變得這麼厲害? 
 

從此,聯絡事情時,母親會從甲仙撥來電話。不照顧我阿嬤時,母親,也常在甲仙與淡水之間轉三次車,一個人自己來去。問她怎麼會打電話?如何辨識車子?又是如何搭車轉車的?母親只是一笑。
 

民國七十七(1988)年五月,我帶著就讀小學一年級的孩子搬回甲仙居住,以調養極度虛弱的身體,由於與母親同住一條街,所以不是我過去探望就是母親過來看看,於是,母親就漸漸少打電話了,但是「咱的日仔當時?」的提問,卻漸漸增多了。就在母親往生之前兩年,亦即行動最不方便的時段,某個冬日,只見外籍看護用輪椅推著母親,冒著寒風過來我的小店。 
 

「咱的日仔當時?」母親見到我開口便問。 
 

「天氣這麼冷!媽媽為什麼不打電話問一下就好呢?」當我詢問母親時,母親只說:「忘記該怎麼打了!你都已經回到甲仙,我就不必勉強記東記西記記那麼多了!」 
 

發表於民國九十八年六月五日《中華日報˙中華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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